第 六 話:柯芳枝

1973年4月26日

這天是週三，醉花園裡的客人，與週末的場子相比，人數相對少。內區裡不少空著的座位，外區的客人，也是零零散散的，沒什麼歡呼聲。但是台上的歌聲，並沒有因為客人少而停止。

今天上台的正是香蘭。她穿著一身水藍色的旗袍，輕輕的唱著。香蘭生性害羞，唱著歌時還微微低著頭，一片劉海遮著前額，幾乎要擋住半個眼睛。羞赧的香蘭，比起牡丹的大將之氣，百合的穩固台風，香蘭的表現確實顯的生澀許多。

回味著　夜生活　如夢初醒

香蘭淡淡的唱完，雖然聲音較小，但是天生音質清亮，有如黃鶯出谷，細細感受卻也頗為動聽，只是台下客人自顧自的，挾菜的挾菜，喝酒的喝酒，像是沒看見香蘭一樣，竟沒半點掌聲。

「唱得好阿!」突然有位男子大聲的叫好，聲音之大，廳內的客人頓時全都安靜的看向男子。原來是小天，本來在招呼客人，正在收拾碗盤之餘，看著香蘭的表演沒人搭理，就大聲的給她打氣。香蘭見到，心想小天個性樂觀，就愛逗人開心，這個時候這樣的舉動倒也頗為窩心。小天和香蘭台上台下遠遠的，交換了個微笑。

「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理，願賭服輸，划拳技不如人，不交錢就想走人嗎?」一名內區的男子突然大聲咆哮起來，說著又喝了好幾口酒。

「豈有此理，這骰子我擲起來就是不對勁，下面肯定灌了鉛，你出老千，休想耍我!」另外一名男子說著拍桌站了起來，腳步一個沒踩穩，差點往前跌，原來這兩人已經喝了好幾輪，早就已經醉的神智不清，說著說著莫名的竟然吵了起來，你一言我一句的，漸漸開始拳打腳踢了起來，只是旁人硬拉著，場面雖然制住，整個廳內卻已經顯得嘈雜混亂。

香蘭在台上看著這樣的狀況，猶豫著下一首歌是不是要唱下去，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，竟然就這樣愣在台上。香蘭自從進了醉花園，大小事情都從頭學起，遇著什麼不懂的，總是有牡丹、百合兩個姊姊照應著，長期下來已經變成一種依賴，這時候香蘭只好又習慣性的往舞台下的百合看去。

百合這時正在舞台前的一大片花叢間，來回穿梭著，照料著那些花花草草，今天沒有上台的百合，沒穿上旗袍，一身簡便的服裝，卻還是全白色的，看起來相當典雅。

只見舞台前方的那一片小型的室內花園，花團錦簇的，擺滿了高矮不齊的花花草草，是由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花盆一一排列而成的，看上去少說有幾百盆。雖然沒有一畝真實的土地在舞臺前耕種，但是這樣一片春意盎然的巧妙安排，每當牡丹、百合、香蘭上台時，這一片固定的植物觀眾，就好像眾星拱月一樣，襯得台上的花主角搖曳生姿，給表演增色不少。雲姨當年給醉花園起這個名子，其實最開始也是前台這片花草的由來。
只是這片小花園，正中央有一盆特別高的青花瓷花盆，盆裡沒有半朵花，只有一根粗粗的樹根和濕潤的土壤，在這一片春意裡面，這盆枯木顯得像是與世隔絕的沙漠一樣，感覺特別突兀，要人不注意到都很難。

突然這片沙漠般枯木盆裡，像是大降甘霖一樣，一整盆的大水驟然降下，水量之豐沛，好像下面每一粒土壤都給徹底的洗淨滋潤過了一樣。

「小天！你就這副德性講不聽，難怪這盆我不管怎麼細心照顧，就是生不出半朵花來。」百合說著，原來小天剛收完一桌碗盤，拿了客人喝剩的酒水，就這樣澆進了枯木盆裡面，這樣經年累月下來，這枯木盆給小天招待的，不知喝了多少免費酒水。
「百合姐阿，這麼多年了，這盆我看他反正也生不出什麼仙桃來，姑且給他多喝點醉，半夢半醒，豈不快活?」小天說著，臉上又是掛著一副天真爛漫，好像什麼事情都不怕的開朗微笑。「百合姐，香蘭愣在台上，正看著你求救，你沒見著嗎?」

「小蘭就是這樣害羞的個性，每次都幫她，我擔心她以後怎麼獨當一面？」百合說著看向小天像個大孩子一樣的大眼睛，結實的胸膛，隨著呼吸些微的起伏著，不禁想著小天總是認真爽朗的樂天個性，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，尤其是上個禮拜小天為了要擋著梁老闆，就是一把槍指著自己的額頭，居然也毫不畏懼，一心只想著要保護大家，保護百合，不知怎麼的，心裡面感到一陣蕩漾，明明沒喝酒，那感覺倒是有點像一陣醉意薰心，失神忘我一般。

「說得是，前次香蘭給你代班週末的大場子，一出來看著人山人海的觀眾，居然嚇得腿軟，唱的氣若游絲，上氣不接下氣，不少觀眾當場發作起來喧鬧著，香蘭給嚇得有了陰影，到現在沒有辦法回去唱週末場呢。」小天說。
「唉，那次確實糟糕的很。但總不能每次都靠著我和牡丹姐吧。」百合說著往台上看去，只見香蘭仍然看著百合，聽著兩個酒客還在吵個沒完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，好像還有點發抖著。
「唉，這香蘭，還真拿他沒辦法。小天，兩個醉鬼先攆了出去吧。」百合說著，轉身往台上走去，小天同時一個轉身，三步倂兩步的，也看不清楚他使了什麼身法，只見兩個醉漢正要開始再打一回合，後領就被輕輕一提，被小天好像端菜那麼熟練的扔出大門外了。

「小蘭，怎麼不唱？」百合走上了台，靠近香蘭問著。
「百合姐…我…我剛看著那兩個醉漢吵的厲害…下面亂的很…」
「胡說，你瞧瞧下面喝酒吃飯的客人，有誰吵鬧著了?我怎麼沒看見?」
「我…」香蘭看著台下，兩個醉漢早就給小天扔了出去，只見小天剛送上一盤鹽水雞給客人，又笑著向台上揮了揮手。
「小蘭，將來我和牡丹姐如果不在，你這副害羞個性，可怎麼成得了氣候?」
「百合姐，可是我唱完了，台下總是不賞臉，都沒半點反應，我尷尬的很，只好越唱越小聲。」
「沒人聽見妳唱，要他們怎麼給你鼓掌？」百合說著，台下有幾位客人見到台柱百合竟然在台上，漸漸開始轉過頭來看著。
「是…百合姐…」
「小蘭，你瞧瞧角落那個戴著高帽的客人，身材圓滾滾的，衣衫卻硬是穿的小了幾號，身上的肥肉擠成一團，看上去像不像一朵牽牛花?」
「喔…這…」香蘭給百合的怪問題搞糊塗了，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。
「記不記得，妳每天早上在這台上練唱時，我叫你就把舞台前那百來盆的花花草草，當作一個個的觀眾，你不就唱的又大聲又嘹喨呢?」
「喔…那倒是真的…」
「眼前下面的觀眾，不管他們有多少，你就想著他們都是一株株小草，一朵朵的牽牛花，這樣儘管放聲唱，叫他們不聽到也難!等他們注意到妳了，你唱完自然有人給妳鼓掌，知道嗎?」
「喔…是…百合姐…我…可是…」
「別可是了，跟著百合姐試試吧!」百合說著，湊上香蘭前面的麥克風，唱了第一句，聲音比前面香蘭的都大的多，馬上吸引了很多客人的注意。
香蘭就這樣有著百合幫忙壯膽，又聽了百合的話，只當台下的一個個客人都像是一朵朵逗趣的胖牽牛，這樣唱的唱的，就越唱越大聲，百合起先你一句我一句的幫忙合著，漸漸吸引了全場的注意，大家都放下碗筷仔細聆聽。到後來，百合見場子已經熱了起來，便默默的退了下台去，倒是原本衝著百合的面子看上台的人，也沒因為百合下了台就移開目光，直到香蘭一個人唱完了整首，廳內竟是一陣喧鬧的滿堂喝采。

「百合阿，多謝妳，我看香蘭今天這樣，不用多久也可在週末場上台了。」雲姨已經來到台下，站在百合身旁說著。
「雲姨，不是我的功勞，小蘭天生麗質，歌唱資質也好，就是還沒開竅，我只是提點一下而已。」
「唉，香蘭我是不擔心，倒是百合妳阿，你說你這週末上台要給梁老闆答覆，那隻老烏龜的個性，可玩弄不得，如果擺了他一道，到時候肯定給我們吃不完兜著走，那可要怎麼是好阿?」
「雲姨，這確實是步險棋，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，看他那天連大門都給撞開，再拖下去，誰能擔保他下次會做出什麼事情來?」
「恩，這倒是真的，對了，那個小春，敬酒不吃吃罰酒，牡丹已經押了人在廚房等著了，我們先過去看看吧。」
「說得是，眼前，小春的事情最要緊。」
「小天，等等來廚房一趟，裡面需要你幫手。」雲姨正牽著百合要走，突然轉頭對小天說道。
「喔!雲姨，是，這就來。」小天又在忘神的看著百合的背影，被這麼一叫，好像靈魂先出了竅在外頭，反過來拖著自己的肉身，手腳就這樣不聽使喚的就往百合那裡過去。

「小無賴，中邪了嗎?那桌客人剛走，不用先收拾收拾，還留著給我當宵夜嗎？先收拾好了，就馬上進來廚房！」雲姨突然大聲吼道。
「阿，是…是!」小天被雲姨罵習慣了，也不特別有什麼感覺，只是趕快回頭收拾了碗盤，又集了一大碗客人喝剩的酒水，端著又往舞台前花園中的枯木盆裡倒。


廚房裡，大夥忙進忙出，一排的大鍋爐不知道燒著什麼湯，水氣直冒，再過去的幾個大炒鍋，也是沒得閒下，一盤盤的熱炒緊接著出菜，雖然非常忙碌，但是感覺氣氛十分融洽，與外頭客區的熱鬧相比，這裡的熱鬧又是另一番風景。


「怎麼請我來廚房，是要給我燒什麼菜當晚餐嗎?」小春在廚房裡面，挑了一個檯面旁邊的椅子坐下，檯面旁的夥計，剛剁完了一整碗的碎蔥花，現在正挑出一袋豬大骨，「咚」的一大聲就是一刀剁下去，小春被嚇了一跳，轉過頭看了一眼，夥計只是冷冷的望著小春，沒說一句話，冷不防的又咚的一聲，煮湯的豬大骨又給切斷了好幾截。
「小春阿，你跟著梁老闆進出我們醉花園吃香喝辣這麼多個年頭了，我們這的菜出了名的好吃，什麼大江南北什麼地道的口味都有，你在這肯定是吃遍了所有菜色，你說說，你最愛哪一道呢?」牡丹坐在另一旁的菜台上問著，手邊拿著的水煙，抽了一口。
「這…你們的菜都好吃，倒是有一味，只吃過一次，卻心裡惦記著，好像回味無窮，之後跟著老闆常想要點，你們卻不肯做，説是沒有食材」小春說著，心想醉花園一夥人肯定是看了梁老闆的面子，這下子要來招待自己一頓豐盛的，心裡一陣期待。
「喔?那是什麼菜說來聽聽?只吃過一次?這倒是很難得?」
「記得是叫做…芙蓉出水芋金香」
「喔!」牡丹笑了一聲「算你有眼光，這道菜是用棗泥混著上等的牛肩肉，請師傅揉成一朵朵的芙蓉花，放上芋頭湯面上一朵朵的浮著入鍋蒸煮，作功極細又費時，連我在這這麼久，都沒吃過幾次呢，算你挑嘴!怎麼樣，你今天想要嚐嚐看，回味一下嗎？」牡丹說著笑彎了腰。
「喔…這…如果做的成，那當然好阿！」
「那當然成，我馬上吩咐下去給你做一甕。」牡丹說著向旁邊夥計使了個眼色，臉上忍不住又笑了幾聲，小春看的一頭霧水，看不清楚牡丹究竟在想什麼。這時候雲姨和百合也已經走進了廚房。
「小春，你留在這也不少天了，我們把你當客人招待，可沒有便宜了誰，問你的問題，真不打算回答嗎?」百合冷冷的問著。
「百合，我們老闆的事情，我怎麼能隨便跟妳說呢，妳不是不知道我們老闆是什麼人物，有些事情可不是你們這樣的人隨便可以知道的。」
「我們這樣的人是怎樣的人?」牡丹大聲的吼道，從旁邊隨手抄了一柄鐵鍋就往小春頭上重擊下去。小春自從被留下那天就被安排住在客房，有吃有喝，現在突然被打的莫名奇妙，一時間居然反應不過來，傻住了連回嘴都忘記了。
「我們這樣的人，沒唸什麼書，有些甚至識不得幾個字，但是我們這樣的人懂的最基本做人的是非，你對我們有禮三分，我們還你七分，你們對我們無理一分，我們肯定十分的加倍奉還!」雲姨附和著牡丹說道，隨手也抄了把鍋鏟，又硬生生給小春臉上呼了一巴掌。
「這…我…你們…別打了，手下留情吧!」小春眼看對方人多勢眾，個個不懷好意，旁邊夥計的豬大骨還剁到一半，眼神正冷冰冰的看向自己，心想伸手不打笑臉人，只好先求饒再說。

「現在又懂得求饒了?上次給我那一巴掌，怎麼就沒客氣了點?平時狐假虎威，惡狠狠的威風神氣到哪裡去了?這一下是還你的！」牡丹罵著，手上的鐵鍋又硬生生的打了下去。百合在旁邊看了雖然心軟，但是又想到這小春平時欺負人欺負慣了，現在給她點教訓，也是合情合理。便沒有出手阻止。

「我們家百合，看你也是下人，不過是聽命行事，不想為難你，堅持先好好的招待你幾天，如果你該說的說請楚了，本來就打算就直接放你走，你倒是骨頭硬朗的很，不說就是不說？現在我們沒跟你客氣，看你是想討點皮肉痛快，還是快點說了我們省事情？」雲姨說著，正準備拿起旁邊一個更大的鍋爐作勢要砸下，平時用來熬粥用的，容量之大，兩個小春都裝的進去了。

小春看著情勢不對，突然一個翻身，跳向牡丹那邊，用力奪下牡丹手上的鐵鍋，冷不防的又奪下旁邊夥計的剁刀，反手就架在牡丹脖子上。「你們全都不許動，刀子不長眼!」

雲姨沒料到小春畢竟跟在梁老闆身邊這麼多年，打打殺殺的場面肯定見過不少，世面經歷多了多少有點身手，這時候看著牡丹被架住，手上的大鍋爐也先放了下來。廚房裡一大夥人見了，全都轉過頭來，青蔥蒸籠掃把刨刀一個個都握在手上蓄勢待發，卻沒有人敢真的靠近一步，就怕牡丹一下子不小心就給小春傷到。

只見一排的大鍋，蒸氣還是不停直冒，廚房裡的氣氛卻像是進了冷凍庫，大家屏氣凝神的對峙，誰的大氣都不敢喘一下。

「像你們這樣的人，是什麼人還不懂嗎?沒唸書不懂得周延的計畫，才會落得現在這樣的窘境!看你們要怎樣…」小春話還沒說完，突然雙膝一軟，跪了下去，正要看清楚出了什麼事情，又是眼前一黑，被打的一下整個人昏眩，倒了下去，才當小春的腦袋想到要轉身反擊，雙手已經被麻繩牢牢的綁住。

「我抓過的活豬這麼多，各種哀嚎逃串的不計其數，你這隻反應遲鈍，笨重至極，算的上數一數二了！」小天說著，已經熟練的把小春五花大綁，小春被綁的好像多吸一口氣，都難受的很，更別說想要動了。

「說你豬還過獎了，你簡直豬狗不如，膽敢反抗!」牡丹罵著，又要拿起鐵鍋砸人，卻被百合伸手制止。
「牡丹姐，先這樣吧，正事要緊，好嗎?」百合說。
「哼，算你狗運，百合給你求情」牡丹氣沖沖的說著。這些日子來，牡丹看著百合火紅的很，自己都給比了下去，一直對百合心存芥蒂，但是自從上禮拜，百合留下小春幫自己出氣，牡丹看在眼裏，覺得這個妹子倒是真心對人好，現在兩人也已經盡釋前嫌，一致向外了。

「小春，你何苦這樣護著梁老闆？你想想你跟了他這的多年，我說要留你下來，它可有顧及你的安全，他可有多說兩句求情的話了?」百合說。小春聽了一臉茫然，心想著此話有理，卻沒有接話。
「小春，別再傻傻的當那種人的狗奴才了，回答我們的問題，好好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，我們不會虧待你。」雲姨在旁說。
「你們不懂，我說什麼我也不可能出賣我老闆的，你們要怎樣隨你了，我不怕」小春嘴硬的說著，但是心跳已經跳得像是快要和身軀分離了一樣。
「你這沒種的王八，當真勸不聽嗎？剛剛的芙蓉出水芋金香已經煮好了一半，來人阿，給我端上來，這小王八嘴巴不乾淨，上等的芙蓉牛肩肉給了他就怕便宜了他的狗嘴，別說我們對客人失禮，現在就把那剛煮好熱滾滾的芋頭湯給我淋下去，給他快活快活！」旁邊的夥計聽了，急忙拿了一鍋滾熱的湯水，朝著小春走來，正要直接倒下去。

「等等，等等!我招了，別倒了，你們醉花園的菜太高貴，我吃不起，我不吃了!你們要問我什麼，我全都照實回答了。」小春看著一大鍋滾水，下的差點沒尿褲子，只好馬上投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