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三 話:周宇黎
2007年4 月28日
傍晚的天氣很好,太陽不大,風輕輕的吹著,窗外的樹枝微微搖曳,窗簾也隨著節奏慢慢的擺動著,樓下的小孩放學後,回家吃飯前相約在醫院門口的公園玩耍,不時傳來玩鬧的聲音。小黎在病房裡,拿起一個透明的花瓶洗著,邊洗還邊用手指用力搓了搓花瓶,確認是否有發出「滋滋」的摩擦聲。
「媽,那個高腳哥阿,帥氣的很,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,每次看到我這,那雙眼睛阿,電力十足,我都快被電暈了呢。」小黎說著,把洗好的花瓶放在病床床頭旁,芳枝靜靜的躺在床上,眼睛輕輕的閉著,沒有任何反應。
「我最近看哥和他女友恩愛的很,他們兩個穩定交往這麼多年,說是打算要結婚了,真好,我也好想快有個好老公阿。」小黎轉身拿起剛剛提進病房的塑膠袋,從裡面拿出一束百合花。「哥的女朋友叫子榕,長的很漂亮,學歷也很好,有來看過你,記得嗎?媽?」
芳枝只是靜靜的躺在那哩,沒有反應,床外的風突然大了點,窗簾大幅度的搖擺了一下。
「之前,我總是記得,媽最愛這種純白色的百合花,家裡永遠放著一盆。總是想問你為什麼這麼喜歡白色百合花?卻從來沒有真的問過,現在,也沒辦法問你了…唉…」小黎說著,把百合花小心翼翼得放進洗好的花瓶內,約略的整理了一下,把他們擺放成一個協調的角度,窗外傍晚的夕陽照射進來,百合的影子像是回應著光線一樣,沿著花瓶呈現出一個最和諧的線條,小黎尋著線條往窗外眺望了許久,心想著,是否跟著光影投射出的線,一路就可以到宇宙外的某個星球?遙遠的星球那裡,是否也會有一朵一樣美麗的百合花?想著想著,花瓶裡的一朵百合,不知道是小黎肩膀碰到,還是花瓶裡的水位晃動,突然轉了個向,點了點頭。
「又轉向又點頭的,你這是什麼回答?」小黎看著百合花,笑著自言自語。
「媽,你覺得那個高腳哥,聽起來怎麼樣呢?我已經錯過這麼多好男人,現在也老大不小了,我應不應該鼓起勇氣追求他呢?」小黎在病床旁坐下,一手抓著芳枝的手臂來回的活動活動筋骨,一手幫芳枝的肩膀按壓著。「媽,我好嚮往你和爸這樣簡簡單單,樸實卻又深刻的愛情阿,這樣的愛情怎麼聽起來很容易,想真的遇到又這麼難呢?」小黎總是怕芳枝長期不能移動,血液循環不好,一雙手繼續幫芳枝的身軀按壓著。
「阿呀,那個高腳哥,怎麼看都是我的完美老公,可是,又感覺他好神秘,總是罩著一層霧,好像有很多秘密的樣子…怎麼就是摸不透他…」小黎說著,突然想到上個禮拜六的故事還沒有講完。「阿對了,差點忘了,上禮拜六高腳哥來店裡的事情,我還沒講完呢…媽,你知道嗎,他那天真的好奇怪呢…」
小黎繼續說著上禮拜的事情,芳枝只是默默的躺著,沒有反應…
「你剛剛到底在幹麻啦?看到他就像魂都飛了一樣,又做壞了一杯咖啡。」阿良繼續擦著盤子,問著小黎。
「你才是鬼附身了呢!無賴!你幹麻騙我說高腳哥已經走了,還說什麼他要回韓國了?你一天不要鬧我,太陽就要從西邊出來了!」小黎搶過阿良的盤子,作勢要砸阿良的頭。
「喂!不要這麼粗暴!」阿良反射性的用手護住頭,退了一步。「我看你生氣挺可愛的,就喜歡逗逗你嘛,反應幹麻這麼大?」
「又再那油腔滑調,林子良你真的欠罵了你,可惡!」小黎作勢要伸腳踢阿良,沒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已經很大,坐在落地窗面高腳椅的金先生回頭看了一下。
小黎發現了金先生的目光,瞬間收斂,對著金先生硬是把原本憤怒的眉目擠成一個微笑,似乎是臉部的肌肉不及反應,整張表情顯的很扭曲,怪異的相當不協調。
阿良在旁邊看著,無奈的輕輕嘆了口氣。
「我在高腳哥面前苦苦維持的高雅形象剛剛都破功了,我真被你害死了!」小黎瞪著阿良,狠狠的說。
「你本來就這麼沒修養的個性,怎麼怪得了我?」阿良斜著一邊的眉毛,若無其事的說。
「喂,你…」
「您好,歡迎光臨!」小黎話還沒說,阿良突然大聲的喊,有一位穿著打扮十分貴氣的婦人,抱著一隻吉娃娃狗在胸前走進店裡面,腳步有點匆忙。
「小姐您好,不好意思…我們店裡…」小黎站在收銀台前,以緩慢冷靜的口吻說。
「嗯…,等等。」貴婦在櫃檯前,對小黎伸出手掌示意要他安靜,接著拿出正在震動的手機按下接聽,胸前抱著的小狗正在瞪大眼睛看著小黎直喘氣吐舌頭,小黎也偷偷對小狗作了個鬼臉。
「什麼?你說什麼?要等到明天?開什麼玩笑,你以為我整天閑著沒事在外面喝咖啡翻雜誌嗎?」貴婦的嗓門之大,可能連店外面的路人都可以清楚聽到,還以為店裡怎麼了。
「搞什麼東西,你不需要多解釋了,我最晚今天晚上就要,做不出來我們走著瞧!」
貴婦的聲音又更大了,說完用力的按下手機的按鈕,掛斷電話。
「喂,小姐,你們店裡冷氣有需要這麼省嗎?你看看我女兒喘成這樣,肯定要熱死了。」貴婦摸摸胸前小狗的頭,親了它的額頭一下。
「女兒?真是…」小黎心想著,偷偷的白了一眼。
「怎麼樣,小姐,你剛說你們店裡面怎樣?」貴婦說著,正眼也沒有看小黎一眼。
「不好意思,我們店裡喝咖啡不能攜帶寵物,門口有寫了。」小黎指著貴婦胸前的小狗,冷靜的說,對於眼前無禮的客人,默默忍下心中怒氣,口氣還是很好的回答。
「阿?是這樣嗎?放心,你們的咖啡不怎樣,我不是來喝咖啡的。」貴婦聽到小黎說店內不能攜帶寵物,心想這個沒教養的丫頭居然敢糾正自己,已經很不開心,音量忍不住又提高了許多,音調尖銳,依舊相當刺耳。「我是要來換保溫杯的,這杯子有問題。」貴婦從手提袋內拿出一個小杯子。
「喔,這是我們賣的杯子沒錯,有什麼問題呢?」小黎問著,阿良在旁邊擦著盤子默默的看著這邊的狀況。
「蓋子感覺蓋不緊,也不怎麼保溫,價錢滿高的,這樣的品質說實在滿令人失望。」
貴婦邊說著邊摸摸自己的小狗,眼睛又看著別的地方,沒有正眼看著小黎。
「喔,應該不會這樣才對,賣出前我都會檢查的…」小黎說著正要轉開杯蓋,貴婦突然伸手搶過杯子。
「我說他壞掉你還不信嗎?怎麼在我面前檢查呢?你就給我退錢吧,我趕時間!」貴婦突然加大音量,似乎是想掩蓋自己的心虛。
「不好意思,我還是要幫你看一下才方便退換貨。」小黎說著又伸手抓住杯子,但是貴婦那頭卻不放手。
「拜託你睜大眼瞧清楚我是什麼人物,你這丫頭怎麼這麼不講理?這算是什麼服務?直接退錢給我吧!」
「不行,這是我們標準作業流程,還是要請您配合!」小黎回答,原先的好口氣已經漸漸消失。
這時候,貴婦和小黎僵持不下,兩人都使了吃奶的力氣互相拉扯著杯子不放手。旁邊的阿良看不下去,正要出手阻止,突然小黎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,也不知道轉了幾圈,還是根本沒有轉,碰的一聲,只見貴婦一屁股狠狠的跌坐在地上,小狗也已經跳到了一旁。小黎定神三秒,才發現自己正跌在阿良的厚實的胸膛裡,可以感受到一種很安全的溫度,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經和阿良交會多久了。
「可以放手了嗎 ?」阿良說著,小黎才發現自己手上已經沒握著杯子,反而是反射性的緊緊捏住阿良的手臂,剛剛的混亂一陣,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抓的,只看到阿良的手臂上被劃了三道深深的指甲痕跡,正滲著血。
原來剛剛的拉扯,那個杯蓋已經被轉開分離,兩個人的力氣都分別失去了著力點,貴婦就這樣跌坐在地上,阿良則是在關鍵的時刻及時的接住了小黎。
「要死啦!你這可惡的賤貨,我活到這把年紀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羞辱過!」貴婦說著已經失控的站起來,衝向櫃檯作勢要打人。
阿良再也看不下去,打算動手治治眼前的貴婦,一心怕小黎一個弱女子受到傷害,只想著要保護小黎,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臂已經流了很多血。眼看著貴婦氣呼呼的衝向這裡來,阿良內心已經算準了角度,準備一把抓住貴婦的手制伏他。
突然,貴婦的眼前一黑,一陣頭昏眼花,一時間不知到天花板砸下來了,還是自己氣到腦充血中風了,眼睛還沒能張開,先聽到一陣叫罵。
「你這老妖婆,告訴你,我們老闆上班第一天就告訴我們,店裡最大原則就是客人至上!」小黎氣呼呼的吼著,原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去後面,一手拿出一把掃把,一手拿著一把大雨傘,毫不客氣的,硬是用掃把用力的打在貴婦的頭上。連旁邊的阿良也看傻了眼,另一邊的金先生也轉過頭來愣愣的看著。
「我看你嘴歪眼斜,獐頭鼠目,假髮比頭大,講話破鑼嗓,怪腔怪調的,不大像人,倒是有點像你的狗女兒」貴婦的一頭大捲髮纏上了掃把,想要掙脫,小黎卻壓得更用力,壓的貴婦直直後退。「不是人,更不是客人,沒什麼客人至上可言,沒必要跟你客氣!快滾出去吧,這裡不歡迎你!」
「你這沒教養的爛女人,你不知道我是誰嗎?看我怎麼對付你…」貴婦想要反擊,卻被壓的完全使不上力。
「還敢回嘴?叫你滾沒聽見嗎?長的不像人連人話也聽不懂了?」小黎說著,另一手的雨傘又狠狠的一下接著一下打著貴婦,這一手的掃把卻完全沒有放鬆的繼續壓著。終於貴婦掙脫了掃把,也不打算反擊了,就這樣連滾帶爬的逃出店外,一隻高跟鞋還落在路中間,狼狽萬分。
「看你還敢不敢再來?別以為有錢了不起,我們沒錢人也不是好欺負的!」小黎氣喘呼呼的念著,兩手的掃把和雨傘分別扛在肩上,威風的很。突然地上傳來一陣喃喃的低吼聲,充滿惡意的不斷持持續著,只見一隻小吉娃娃狗,疵牙咧嘴的盤踞在一旁,蓄勢待發的好像隨時準備攻擊一樣。原來貴婦忙著逃命,連自己的女兒也忘了抱走。
「你這小賤種!你媽都走了你還留在這喝咖啡嗎?沒看到門口寫著寵物禁止進入嗎?長的不像人連人字都看不懂了嗎?」小黎已經氣得語無倫次,走過去揮了掃把把小狗也趕了出門,小狗見了掃把瞬間氣勢全無,急忙落荒而逃。
「要死了,等一下一定要記下這什麼日子,我祖宗前世肯定在今天造了什麼孽,居遇到這種老妖婆。」小黎看貴婦已經走遠,才正要鬆口氣,突然背脊一陣發涼。
好像從剛剛的水深火熱裡面,瞬間被丟進了一個零下十度的真空無菌室,甚至連呼吸都感到有點困難了。
「我的天阿,金先生…全都看到了…」小黎連胸口都感到一陣鬱悶,好像有什麼千斤頂壓在上面,想著自己在自己背後那一頭坐著的金先生,一時間居然不敢回頭。另一邊的阿良,不知道什麼時候,居然已經開始默默的又擦起盤子,臉上似笑非笑,沒說一個字。
小黎終於緩慢的轉過身來,看到那頭的金先生坐在那裏,正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。小黎又想要像剛剛一樣硬是擠出個笑容,但是可能是剛剛真的動了肝火,血管擴張的厲害,一邊的嘴唇竟然不聽使喚的抖動了起來,一張臉呈現著種又荒謬又滑稽的扭曲表情。
金先生面無表情的看了小黎三秒,突然用力起身,朝著小黎走過來。
「阿?怎麼了嗎?怎麼走過來了?」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黎,現在看著金先生突如其來的舉動,居然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「完蛋了,高腳哥看到我這樣,肯定恨死我了,完了,我的完美老公就這樣沒了,太衝動了我,完了啦…」小黎一顆心越跳越快,好像是一吞個口水之間,心臟就要從嘴裡跳出來了一樣。
「阿,完了,是我手上的雨傘,該死的,剛怎麼沒想到,我今天沒跟他說店裡有雨傘,硬是讓他在這裡躲雨,現在他看到了一把好好的雨傘居然在我手上,他是要過來罵我了…怎麼辦阿…」小黎感覺胸口好像漸漸的被抽成真空了一樣,已經分不清楚現在是心跳太快,還是心跳早就停止了。金先生卻已經愈走越近。
「小黎,你聽我說!」金先生突然用力的握住小黎的雙手,掃把和雨傘都掉在地上,剛剛發生的激烈衝突,金先生好像都沒有看到一樣。
「阿?說…說什麼?」小黎第一次被金先生握住手,瞬間好相地球的引力倒轉了一樣,一陣天旋地轉,已經不知道哪邊是天哪邊是地。「天阿,高腳哥第一次叫我小黎…好深情…我要不行了!」
「小黎,你聽我說,我要回韓國了,可能很難再回來了,我之前只有先跟子良提過,但是有件事情,我一定要親口跟你說。」
「阿?回韓國?什麼?」小黎幾乎已經開始翻白眼,只感覺韓國好像是一個剛剛才聽到過的國家,應該氣候滿冷的,不確定是在哪裡。「阿…?所以,怎麼樣,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?」小黎的手被金先生握得更緊了,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事情,小黎感覺自己人生中沒有比起此刻更接近昏倒的經驗了,感覺好像身體已經離開地心引力漂浮在半空中了。
「小黎,我要親口告訴你,我喜歡你,請你跟我交往!」金先生深邃的雙眼,緊盯著小黎,充滿確信的聲音說著。
小黎還來不及依慣例仔細把握機會端詳,盡情享受金先生完美的五官,突然感覺體重消失,就這樣昏了過去,不省人事了。
下午的微風讓人感到非常舒適,那感覺,就好像一望無際的大麥田上,雜草叢生
的千萬煩惱絲,被這樣的微風輕輕的撫摸著,頓時再多的牽掛也即刻舒緩許多。
病房的窗簾又這樣被微風吹動了幾下,小黎剛剛擺上的白色百合花,也跟著轉動了方向,幅度非常小,若是仔細盯著,可能又懷疑是錯覺了。
「媽,你看我多沒用,我居然就這樣昏過去了呢!」小黎說著,兩手還是不停在芳枝身上按壓著。「後來我才知道,阿良和高腳哥都嚇到了,高腳哥馬上想叫救護車,但是阿良先過來拍拍我,叫了幾聲,我就醒了呢,媽,你看我多好笑?」
「唉,話說回來,這個高腳哥阿,外觀就是這麼完美,可是他的家世背景,感情經歷我完全一無所知,永遠都這麼神秘,我總覺得我根本不了解他,突然這樣告白,我真的有點猶豫…」小黎邊說著,起身收拾東西,背起剛剛帶進病房來的袋子。「媽,這個時候,我真的好希望你可以告訴我該怎麼辦呢?我真的好希望,如果你可以醒過來,想小時候一樣,跟我說說話,給我點意見,那不知道有多好?」小黎突然忍不住情緒,眼眶泛著淚水,本來已經收完東西準備離開,卻莫名的往飄動的窗簾那裡走去,看著窗外,原來總是一直聽到的嬉鬧聲,是三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孩,兩男一女,正在溜滑梯,追逐著。
「阿,這支髮簪,怎麼放在這裡 ?」小黎看到窗檯旁的矮櫃上,放著一支髮簪,看似是純銀打造,作工相當細緻,依稀可見上面刻著「天作之合」四個字,但是整個髮簪已經傷痕累累,不少焦黑斑駁處,看起來是被一場惡火燒過了,只是上頭一顆渾圓的白色珍珠,內斂溫潤的乳白色光暈,好像毫髮無傷的躲過那場惡火一樣,正緩緩的閃耀著。
「哈,媽我記得這支髮簪,這麼舊了,你不管什麼時候,總是戴著他,爸常給你買新的,都更美更高貴,但是你就是嫌新的太鬆不合用,就只愛這支,我小時候愛漂亮拿著玩,還被你臭罵一頓呢。」小黎說著破涕為笑,擦了擦淚水。「唉,我懂得,媽,就算是這樣一個沒有生命的髮簪,用久了,總是會有感情,怎麼能說丟就丟?何況是人呢,你說對不對?」小黎說完,關上窗戶,轉身往門的方向走去。
「明天就是星期六了,不知道這禮拜高腳哥會不會來 ?」小黎自言自語著走出病房,輕輕帶上房門,一陣空氣流動,窗簾又動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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