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 二 話: 柯芳枝

1973年 4 月21日

夜上海　夜上海　
你是個不夜城　
華燈起　車聲響　歌舞升平

只見她　笑臉迎　
誰知她內心 苦悶　
夜生活　都為了衣食住行…

一位塗著鮮紅口紅，臉頰白裡透紅，五官清秀，眼睛渾圓充滿靈氣的年輕女性，正對著麥克風唱著。他身穿全白色開岔旗袍，頭上一枝髮簪，把烏黑的一頭長髮盤了上去，露出嫩白的後頸，一顰一笑之間，婀娜多姿的體態展露無遺。

酒不醉人人自醉　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　曉色朦朧　倦眼惺忪

這位女性繼續唱著，或許稱不上美若天仙，但是他的清麗氣息，有一種耐人尋味的美感，比起一般傳統的精緻美女，他的神韻多了一分脫俗，少了一分庸俗，好像別緻高級的小菜，比起口味重的佛跳牆，雖然不夠高貴，如果欠缺打扮，雖然很難讓人第一眼就注意到，但是卻有一種清爽的滋味，一點也不油膩，讓人可以一嘗再嘗，越吃越有味，反而永遠吃不膩。

大家歸去　心靈兒隨著流動的車輪　
換一換新天地　別有一個新環境

心靈兒隨著　轉動　的車輪      
換一換　新天地　別有一個新環境

女子唱著，眼睛瞄向窗外，現在正下起毛毛細雨，風也滿大的，吹著外頭店面的垂下的布幔。

回味著　夜生活　如夢初醒

女子唱完，台下響起如雷的掌聲。女子頻頻揮手致意，無袖的全白色旗袍下，露出一雙如白玉般的臂膀，如絲綢細緻的肌膚，好像吹彈可破。

這間「醉花園」歌舞廳，規模並不怎麼大，比起其他熱門的類似環境而言，設備算是比較差的，但是每到了周末晚上，這裡總是一位難求。觀眾十之八九都是男性的上班族，或者社會上基層的勞動人口。這個時期的台灣，正值經濟起飛的年代，人民工作繁忙，也開始有賺一些錢，於是放假前的晚上，總喜歡外出參與這樣的活動作為娛樂消遣。

醉花園的起步較晚，但是卻後來居上，現在已經是最熱門的歌舞廳之一。除了是因為標榜著有最美麗的台柱歌星牡丹、百合、香蘭三位演出，也是因為其營業的售票方式頗有巧思。

醉花園內部分為兩區，高價的內區靠近舞台，有座位桌椅，也可以點餐喝酒，增加收入，此區多半是高收入的上班族消費，也常有有錢的日本人會坐在這裡，這樣的安排，通常也更容易收到不少可觀的小費。

外區則是低價區，多半是勞動階級的人口，他們被圈在最外圍，沒有桌椅，只能很擁擠的站著，對於醉花園來說，這群相對廉價的觀眾也是非常重要的，因為他們總是會發出最大的歡呼聲，給最多的反應，對於熱場而言，確實是不可或缺，尤其周末晚上，這群勞動人口在門外排隊，長長的人龍，有助於門庭若市的造勢作用，對於生意的影響，亦是舉足輕重。

「謝謝各位，今晚的節目現在才正要開始，請大家繼續觀賞接下來我們安排的表演。」剛唱完歌的女子說完，轉身走下舞台，女子已經消失在幕後，觀眾的歡呼聲卻完全沒有歇下。

「百合姐，今天外區的客人又爆滿了，都說是衝著你來的呢 !」一位戴著粗布扁帽的男子湊上百合身旁說道。

「哼，人多有什麼用，多給點錢讓醉花園大伙有得吃住沒煩惱，那才實在。」百合輕輕的回答，腳步仍繼續走著沒有停下。

「哈哈，百合姐你不知道，剛我送菜到內區，有個老闆隨手給我塞了小費，我一看是張一百元大鈔呢 !」男子也跟在旁走著。

「出手這麼闊綽？等等宵夜給你請啦。」

「那有什麼問題，巷口新開了家燒雞店，廚房裡大家吃過，都讚不絕口，我等等幫你帶上一隻你最愛的雞腿！」

「要雞腿幹麻，那不肥死了？跟你開玩笑還當真，喏，這些錢拿去，今天客人多，廚房辛苦了，那家燒雞好吃，你等等買個兩隻給廚房晚上添菜。」百合說著從腰間按口袋拿出錢給男子。

「百合姐你人真好，就算吃了雞腿肥了點油，肯定只會更美而已。」男子笑嘻嘻的說著。

「小天，你這無賴，除了勤奮沒什麼長處，就是嘴巴甜！拿你沒辦法。」百合說著調整了一下頭上的髮簪。

「小天！廚房裡忙著，你又來這摸魚什麼？剛有客人嚷著他的叉燒肉還沒送上，你快回去幫忙！」一位大姐從面跟上，邊大聲吼著小天。

「阿，雲姨，好好，我馬上回去。」小天愣愣的停住，摸了摸頭。

「百合阿，剛剛店門口小成給我回報，今天的客人人數又破紀錄啦！我當初真沒看錯人，看你生的標緻，又挺能唱，這下醉花園有你這個台柱，那我們就下半輩子都不愁吃穿了！」雲姨一手扶上百合的肩膀，熱絡的說道。

「雲姨，怎今天連你也在灌迷湯？先別說了，我一整晚頭上的髮簪就是不聽使喚，怎麼就是鬆鬆垮垮的，你幫我看看。」百合側過頭說著。

「我來我來，我開這醉花園這麼多年下來，什麼大小事沒見過？一個小小的髮簪還難倒我了？我來幫你整理。」

小天站在走廊那頭，依舊愣愣的望著雲姨和百合一路一起走進化妝室，但是他的目光就只是完全聚焦在百合的身影上，看著那纖纖玉腿在跟鞋上一步一步的踏著，好像心跳都跟著他的腳步走去，連呼吸都忘記了。

「小天，皮癢了嗎？還愣在那？」雲姨突然探出頭來，大聲的吼著。

「是，是！我馬上回去叉燒肉，客人已經煮熟了，我現在去端。」小天如夢初醒，語無倫次的回答著。

醉花園裡頭，各式各樣的客人都有，平日工作操勞的晦氣，也不知道是在這裡歡樂的氣氛下，忘的一乾二淨，或是這裡恰好正是顧客們宣洩的處所，這樣平凡無奇的一個小城市裡，到了晚上，就只這一處燈火通明，襯著紅一塊青一塊的綢緞布置，沿著窗格沿綿到樑柱，或有纏繞盤上屋頂，或有垂吊倚著欄杆，華燈初上的傍晚時分，天上人間，人間天上，恐怕就連神仙來這逛逛，都要迷途忘返。不過，醉花園的另一頭，化妝室裡，有兩排相對面的鏡子，有兩位女子正分別坐著。

「香蘭，你說，那百合到底是有什麼通天本領，怎麼他最近這麼火紅？場場爆滿？」牡丹穿著一身的豔紅色旗袍，坐在化妝室裡，翹著二郎腿，手邊拿著一枝水煙，吸了一口。

「牡丹姐，這...我看百合姐挺美的，聽人說是氣質很獨特，像是天上下凡的小仙女那樣...大家好奇，想看看真面目吧？」香蘭身穿水藍色的旗袍，坐在一旁，邊整理著自己的頭髮。

「仙女？聽誰說了？我看最多是眼睛鼓溜溜的挺有靈氣，說是多美，未免言過其實。」

「是嗎？可是...可是我覺得百合姐，確實是真的美的與眾不同呢，也很有才華，難怪人人都喜歡。」

「去去去，大家都說他多美，連妳也這樣，醉花園上下大大小小都給她收買了去。」

「牡丹姐，這...」香蘭聽牡丹有點動怒，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接話。

「香蘭阿，我倒是想問問你，依你看，現在我和百合，誰的場子比較熱？」

「恩...牡丹姐，依我看，你和百合姐的場子都很滿，倒是我，要向你們多學學，現在連上台都還會有點緊張...」

「哼，瞧妳那副嬌滴滴的個性，多唱幾次總會熟練的，遇到什麼麻煩你儘管找我問，看你個性害羞，不要什麼事情都藏在心裡面，知道嗎？」

「好，謝謝牡丹姐...」

「牡丹，香蘭阿，你們那裏還有多的髮簪嗎？百合這隻看來是不行了。」雲姨牽著百合，邊走進化妝室邊說著。

「有阿當然有阿，我從十年前登台開始，就這麼個髮簪，可從來沒壞過。」牡丹說著從頭上解下一隻鑲著一顆紅玉的髮簪，一邊吸了口水煙。

「只有一枝阿，那算了，小蘭你呢，你那有沒有？」雲姨轉頭問坐在一旁的香蘭，百合則是在對面鏡子前面坐了下來，並沒有接話。

「雲姨，我頭髮這麼短，根本盤不起來，我沒有用髮簪阿...」香蘭的頭髮，最多只到下巴左右，加上額頭前方劃一整齊的一片瀏海，就像是個初中女學生一般清純沒有修飾，但是眉清目秀的瓜子臉，白皙的皮膚，配上這樣不浮誇的簡單髮型，反而合襯合襯的另有一番味道。

「這樣阿，那百合阿，雲姨再幫你買過新的，你喜歡什麼樣式的？」雲姨說著，邊拿起梳子幫百合整理頭髮，牡丹在旁看著，又吸了一口水煙。

「雲姨，沒關係的，隨便能盤著的都行。」百合回答。

「這怎麼行？你就是這個樸實個性，別忘你妳現在是當紅台柱，如果穿戴隨便走在路上，讓人見到也不怕給人笑話了？」

「雲姨，我...」百合為難的回答。

「我什麼？別說了，放心交給雲姨，我明天一早去銀樓，給你做一個最好的，要用上等的白銀，下次上台，讓台下那些不管是色鬼還是日本鬼子，全都看眼花了，被你迷倒之後，就乖乖掏錢了」雲姨說著邊繼續梳著百合的頭髮，笑的闔不攏嘴。

「我這髮簪用了十年也沒壞，百合妹妹，雲姨對你真好，才來沒多久，就給你這麼多好油水。」牡丹語帶諷刺的說著，把那隻鑲紅玉的髮簪盤上頭髮。

雲姨聽了才突然發現自己剛剛說話似乎有點沒有顧及牡丹的感受，有點愧疚，一時間，化妝室內一片安靜。

「雲姨，雲姨！不好了。」突然的聲音穿破化妝室內的安靜，只見小天急忙的跑進來。

「又嚷嚷著什麼了？醉花園裡就是天塌下來也有我雲姨撐著，有什麼不好了？又把飯菜翻到客人身上了？」雲姨不耐煩的看著氣喘呼呼的小天說著。

「雲姨，不是不是，大門外有一幫人凶惡的很，說是非要坐到內區的位子不可，我說今天爆滿，內區位子一個禮拜前早就訂光，請他們去外區站位擠擠，要不就請下次請早，但是他們怎樣都說不動，幾個小的直吼說他們老闆是大客戶，怎麼可以讓他們去外區，我說不動他們，他們現在硬是要拆門了。」

「哪有這種事 ?這麼囂張? 有沒有問他什麼來頭 ?」雲姨語氣緩和的問著，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小。

「說是什麼日商洋行的經理...總之外面狀況亂的很，廚房的人已經出去幫忙檔了，好像也擋不太動，我也不太確定他究竟什麼來頭...但是肯定的是，他們一直說是要來看百合姐的...」小天說著，邊喘著氣，混亂的呼吸還沒調正。

「日商洋行 ...是梁老闆... 」雲姨說著，和牡丹、百合、香蘭四人都互相使了眼色，顯然大家都知道這位大客戶來頭不小。

「小天，你先別急，我先出去擋擋，梁老闆我見過這麼多次了，多少可以看我一點臉色。」牡丹說著，隨手抓起一件貂皮大衣披上，起身出門又說道：「雲姨，你們要快點，我可不知道我能擋多久。」牡丹說著，人已經出了大門。

「百合，是梁老闆，你要不要打個招呼 ?」雲姨面色凝重的說。

「雲姨，你說，我不去行嗎？我有選擇的餘地嗎？」百合木然的回答著，說著眼睛轉向化妝台旁邊一個三尺有餘的大木箱，裡面裝滿了滿滿的紅色玫瑰花。儼然就像是一個紅色的小池子，看上去好像是幾千朵，又像是幾萬朵，也可能有十萬朵。紅到極處，看上去竟然有點像盆血池。

「百合阿，這算是雲姨對你不住，在這裡雲姨什麼都依你，就是那個蠻橫的梁老闆，我總拿他沒辦法，就是要你出馬才擺得平阿...」雲姨好聲好氣的說著。

「是嗎？什麼都依我，那我這次要要求一件事情。」

「什麼...這...好吧，你說看看，是什麼事情？」雲姨感到有點意外，因為百合總是會勉強的出面，卻從來沒有真的要求過雲姨任何事情。

「我要你別給我買新的髮簪，那支舊的總有辦法修一修，將就著用著就好了，有人看笑話就給他笑話好了，反正我也是苦過來的，可沒在意過那種無聊的眼光。」百合笑著說著。

「阿，原來如此，那有什麼問題？沒問題，百合，你就是人這麼貼心，難怪惹人愛，好了好了快去吧，我擔心牡丹自己一人應付不來，小蘭，你也一起去吧，梁老闆這隻老烏龜，你總有天要知道怎麼對付他的。」

「是，雲姨，我這就去。」香蘭說著跟著百合一起出去。

「小天，你也來吧，我有事跟你說。」百合突然轉過頭，叫住小天。

「喔...好好，知道了。」小天一臉錯愕，剛剛正忘神的盯著百合看，沒想到百合會突然叫住自己，一回過神，趕緊跟上兩位姐姐的腳步。
「百合姐，你有什麼事跟我說？放心，不管那老烏龜有什麼三頭六臂，我死都會擋在前面，讓他摸不著你一點。」

「你這無賴，又來了，少逞英雄，我可不需要你這樣拚命。」百合笑著說：「喏，這支髮簪拿去，現在有點壞了，活像是有生命有靈魂的小無賴，總是不聽使喚，我上台戴著搖搖欲墜，總是不安心，我看你常常玩些手工滿厲害，你幫我修理看看，回頭再給你買什麼好吃的補償你。」

百合說完，拿出一支銀色的髮簪交給小天，上頭鑲著一個充滿光澤的大珍珠，內斂溫潤的乳白色光暈，緩緩的閃耀著。